作者 | 《财经》记者 辛颖 编辑 | 王小
把肥胖归因为意志力差的时代已经过去
2025年减重门诊火了。北京、上海、广州等地多家医院的减重门诊一号难求。
全国已有4500多家二级以上医院专设健康体重管理门诊,家门口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和乡镇卫生院也开设相关业务。这和2024年国家卫健委联合16个部委推出体重管理三年行动计划有很大关系,公众有科学减重的意识了。
然而,超重人数依然很多。《2025世界肥胖地图》显示,中国有41%的成年人超重或者肥胖,18岁及以上人群超重和肥胖率已突破50%,预计2030年相关人群规模将达5.15亿。
减重为什么难,新一代减重手段效果如何,减重人又有哪些误区?《财经》对话北京友谊医院减重及代谢外科副主任张鹏,揭开减重门诊里的秘密。
哪种减重手段最有效
《财经》:这两年减重门诊有什么变化,患者有什么特点?
张鹏:变化非常明显。五六年前,我一上午放20个号,大概只能有10到15个患者来。现在号源两个小时内就会被抢空。北京友谊医院的减重与代谢外科拥有近40张病床的独立病区,在2025年4月,医院又成立肥胖症诊疗和体重管理中心。
我是以做手术为主的,看诊患者体重都超标比较严重,体重指数BMI(体重公斤数除以身高米数的平方)往往都超过28,意味着比正常体重上限至少多了20斤。
门诊里几乎没有“健康的胖子”。很多人看似体型没那么夸张,但或多或少都有肥胖相关疾病,比如四高(高血糖、高血脂、高血压、高尿酸血症)、脂肪肝、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等。
《财经》:这两年减肥药火了,一些人把减肥的希望都寄托在吃药上,你怎么看?
张鹏:新一代的减肥药属于GLP-1受体激动剂。GLP-1是人体回肠远端和升结肠分泌的一种激素,但自身分泌的GLP-1半衰期特别短,30秒到2分钟就会被体内的酶灭活。药物是经过人工改造的,能避免被灭活,所以作用时间更长,比如司美格鲁肽半衰期约五六天,能实现一周打一针。
它的减重原理主要有三个:一是血糖高时刺激胰岛细胞分泌胰岛素;二是减缓胃肠道蠕动,让食物在胃里待更久,延长饱腹感;三是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,抑制食欲。
不过,大家对药物效果是有些误解的。临床试验中,司美格鲁肽能减重16%-17%,但那是在医学团队全程支持下实现的。受试者的饮食、运动、身体指标都有人监控,普通人很难做到。
真实世界中,药物效果会大打折扣。6月报告的一项国外的研究结果显示,在没有接受严格医学监督的应用减重药物的人中,三年后能维持的减重量只有3%-5%。对200斤的人来说,可能就减6斤-7斤,甚至可能反弹。
有一些不当用药的效果比较明显,比如引发的面部肌肉流失过多,导致面部塌陷,所以现在减肥药的研发方向也聚焦在能同时减重和增肌。
用药风险不能忽视。GLP-1受体不仅分布于胃肠道,在胰腺、甲状腺、神经中枢、心血管系统也有分布,因而在用药时候需要进行医学监测。
所以临床用药前,我们会做严格筛查:有肠梗阻病史的人,用了可能加重肠道蠕动缓慢;抑郁不稳定的人,药物可能堵住“享乐出口”,加重抑郁;动物实验发现,激活甲状腺髓样癌细胞上的GLP-1受体可能有风险,所以有这类癌症家族史的人不能用。还有胰腺问题,比如直系亲属患胰腺癌,或自己常发胰腺炎,也不建议用。
《财经》:因体重反弹而反复减重的病人多吗?
张鹏:体重反弹是自然规律,就像股市会波动一样,减肥后体重回弹是大概率事件。但最好的减肥,就是一次到位,千万不要分阶段、反复。
我们常说“打江山易,守江山难”,减肥也是如此。用外力减重不难,但要守住体重,需要长期对抗身体的“自然力”。
人体有个“调定点”机制,就像空调设定温度一样,体温、血压、心率都有固定调定点,体重也不例外。比如一个人长期维持160斤,身体的代谢、器官构造都已经适应了这个重量,如果你强行把体重减到140斤,身体会不认这个重量,会想尽办法把体重扳回160斤。
要想让身体接受新体重,有两个办法:一是给足够长的适应时间,减到目标体重后,维持一年半到两年,身体调定点会慢慢修正;二是减重手术,能一次性把调定点降到新水平。
很多人用了不科学的减重方法,比如过度节食,这会导致两个问题:一是肌肉流失比脂肪多,健康减肥的脂肪和肌肉流失比应该是3:1,错误方法会让肌肉减得更多。
二是反弹时,新增体重几乎全是脂肪。如果不是健身狂,一般的运动很难把肌肉补回来,这样就会“越减越肥”,比如初始160斤体型还行,反弹后160斤看着会胖很多。更严重的是,短期大幅减重后反弹,脂肪会堆积到肝脏、胰腺这些不该去的地方,诱发脂肪性肝炎、糖尿病,也就“越减越病”。
《财经》:减重手术适合哪些人呢?
张鹏:首先要明确,抽脂手术不是减重手术,它只能抽皮下脂肪,比如腹部、面部的皮下脂肪,抽一堆也只有一两斤,对整体体重影响不大,本质是医美塑形。
医学减重手术是胃肠道手术,主要分三类:一是缩小胃容量,让你吃一点就饱;二是缩短肠道,减少营养吸收;三是既缩小胃容量,又缩短肠道。
相比于用药,手术对患者的要求更严格。中国人群BMI超过32.5,意味着比正常体重上限多45斤以上,比如身高一米七的人,正常体重上限是140斤,BMI32.5时体重约185斤,这种情况用药物、节食很难减重,我们会建议手术。
如果BMI超过27.5,且伴有糖尿病,也建议手术。很多糖尿病患者术后早期血糖就能恢复正常,这是药物难以实现的。
手术的优势在于,它能改变胃肠道的代谢调节机制,而不只是少吃或少吸收。比如很多肥胖者有“脑饥饿”问题,大脑一直觉得“饿”,渴望高热量食物。手术缩小胃容量后,胃壁张力增强,吃一点东西就能触发“饱”信号,能从根本上改善 “脑饥饿”。
不过大众对手术的恐惧是主要障碍,怕疼痛、怕麻醉风险、怕不安全,这是人之常情。全球每年减重手术约60万—80万例,美国最多,每年25万—30万例,但这也只占符合手术指征人群的1/20,普及度还很低。
如何控制体重
《财经》:“脑饥饿”和我们常说的情绪性进食有什么区别?该如何应对?
张鹏:在门诊中,我们把肥胖相关的进食问题分为四类:脑饥饿型、情绪饥饿型、胃肠饥饿型、低代谢型,其中脑饥饿型和情绪饥饿型最常见。
脑饥饿型主要是胃被长期撑大导致的,比如儿童时期隔代喂养,爷爷奶奶总让多吃,胃壁张力不足,饥饿激素持续分泌,即使吃很多,也不能向大脑传递饱的信号,在脑饥饿状态下,会不由自主地优先选择高热量、快吸收的垃圾食品,还会降低基础代谢率,形成恶性循环。
应对这种情况,要么靠手术缩小胃容量,要么长期坚持控制食量,让胃慢慢恢复弹性,但后者对从小被撑大胃的人来说很难。
情绪饥饿型更多和心理压力相关,焦虑、烦躁时,女性会下意识通过吃东西缓解情绪,比如嗑瓜子、吃甜食,男性可能会通过喝酒、抽烟缓解情绪。这是一种安慰机制。
应对这种情况,需要找到情绪出口,比如运动、倾诉,而不是依赖食物;也可以试试“正念饮食”,比如吃花生米时,先观察它的颜色、形状,闻气味,再慢慢咀嚼15口-20口,把饮食从生理需求升级为精神享受,减少无意识进食。
《财经》:我们经常说吃“七八分饱”,具体怎么衡量?
张鹏:很多人混淆了“饱”和“撑”。正常情况下,女性吃到300毫升-500毫升就会觉得“饱”,男性是400毫升-600毫升,但现在很多人要吃到1升、2升,觉得“撑”了才叫 “饱”,长期下来胃只会越撑越大。
人体大脑接收到“饱”的信号需要20分钟,若吃得太快,大脑还没反应过来,就容易吃过量。建议用“三步慢食法”捕捉信号:
第一步:细嚼慢咽:每口食物咀嚼15次-20次,比如吃一口米饭,嚼到没有颗粒感再咽下,给胃肠道足够时间传递“食物进入”的信号;
第二步:中途暂停:吃到一半时,放下筷子或勺子,停顿3分钟-5分钟,感受胃的状态,若此时仍觉得“饿”,可再吃1/4的量;若已觉得“不饿”,就可停止;
第三步:餐后复盘:饭后1小时,回想进食后的感受。若没有饥饿感、胃不胀,说明这次的量接近七八分饱;若出现困倦或胃反酸,下次就减少10%-20%的食量。
首次尝试精准把控食量时,用厨房秤称出主食如米饭100克-150克、面条80克-120克,蛋白质如鸡胸肉50克-80克、鸡蛋1个,蔬菜200克-300克,盛在常用餐具里,作为以后的参考。
七八分饱不是固定数值,会随年龄、活动量变化。找到自己的基准量后,坚持2周-3周。当身体适应这个食量后,即使不刻意计算,也能快速感知“该停嘴”的信号,真正让“七八分饱”成为自然的饮食习惯。
第二个是用代餐。很多人觉得计算“几两蔬菜、几百克肉”很麻烦,代餐是提前配好的,含有足量蛋白质、维生素和矿物质,比如我自己中午就吃代餐,一包200千卡左右,有20克蛋白质,既方便又能控制热量。
另外,也可以试试“延时满足”—— 特别想吃高热量食物时,告诉自己 “明天再吃”,很多时候第二天就没那么渴望了。我之前隔离时特别想吃烤鱼,出关后告诉自己 “明天再吃”,结果第二天就不想吃了,这是可以训练的。
《财经》:公众对减重最常见的误区是什么?
张鹏:最常见的误区有三个。第一个是把肥胖归因为意志力差,很多人觉得我只要努力就能瘦,甚至家长陪孩子来就诊时,还会批评孩子懒、不爱动、昼夜颠倒。但对BMI超30的人来说,身上多50斤体重,就像天天背50斤东西,根本没力气运动;还有人爱睡觉,不是懒,是肥胖导致睡眠呼吸暂停,晚上缺氧,大脑和肌肉没休息好,白天才会昏昏沉沉想睡觉,这都是疾病症状,需要医学治疗。
第二个误区是只靠少吃就能减重。健康的生活方式,包括合理饮食、适量运动是基础,但不能替代医学治疗。比如“脑饥饿”人群,胃被撑大后,单靠节食很难缓解饥饿感,反而会引发暴食;有糖尿病、脂肪肝的人,只靠少吃也无法逆转疾病,必须结合药物或手术。
第三个误区是追求过度消瘦,把瘦等同美。健康的美应该是体脂正常、肌肉量达标、没有疾病,而不是单纯的体重数字低。